第六卷 廣陵散 第四章 變徵 (六 上)


一無所獲便離開了博陵,李世民未免心中有些懊惱。他倒不怪妹妹不肯為自家出力,萁兒那句話問得好,如果是妻子與他婚後還把長孫家的利益擺于心中首要位置,他也不會為此而高興。

但想想太原舉兵後博陵軍可能采取的立場,李世民渾身上下就不止一處發涼。從十四歲起,他就把李旭作為英雄來崇拜,幻想著長大後某一天能和對方同時馳騁疆場。這一天終于越來越近了,卻有極大可能是相對著舉起刀。

“若是仲堅敗于瓦崗軍之手就好了,將來也省卻很多麻煩!”內心深處,李世民忍不住暗暗地假設。這種想法讓他感覺到很羞愧,卻像孩子看見了甜食一樣,無法拒絕其誘惑。李旭敗于瓦崗,無論他最後是否能平安返回老巢,短時間內博陵軍必將大傷元氣。再加上羅藝和竇建德的威脅,不管對楊廣有多忠心,李旭于數年之內都無法分神西顧。

只是李密那個人忒沒本事!世民搖搖頭,把這種無聊且不可能實現的假設趕出心底。關于李密的個人能力唐公府早有定論。這個家境豪富,卻要在牛角上掛書邊走邊讀的家伙最大的本事是裝神弄鬼,此人不到兩軍陣前還好,到了陣上瓦崗軍必敗無疑。指望他去擊敗李旭,還不如指望天上突然下一場大雪,把博陵精騎活活給凍死于滎澤城外來得現實。

可眼下已經是孟春時節,河北與山西各地的青杏子都長到小拇指大了,河南怎可能還會下雪?所以,該發生的還會發生,以李仲堅那個性格,他如果肯造楊廣的反,他就不是李仲堅。打殘了瓦崗軍後,下一步他便會殺回河北來對付竇建德。然後便輪到羅藝,高開道。這些人都未必能搠其鋒櫻,而待太原一舉兵,首先便得承受的博陵精騎的攻擊。

“如果仲堅敗一場就好了,這些年他就是走得太順,所以很難被咱們收服!”懷著叵測心思的不光是李世民一個,長孫順德打著同樣主意。只不過他不在乎將這種想法宣之于口,並且總能為其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密不是仲堅的對手!徐茂功倒有機會和他一較短長,可等姓徐的沖破了滎陽防線,仲堅的兵馬早就攻入瓦崗主寨了!”劉弘基搖搖頭,否決了長孫順德所描繪的那種可能。

“雪中送炭的恩情最令人難忘。以仲堅的為人,如果他真的兵敗于瓦崗山下,咱們河東只要及時地出手拉他一把,就不愁他將來不付出十二分的回報。”長孫順德笑了笑,依然繼續做自己的白日美夢。“收服一個人,就好比訓練一匹烈馬,你總得先讓其受些挫折,才好收其心。否則,即便他表面上臣服了,將來也未必容易調派……”

“長孫主簿這話說得過了!”劉弘基聽長孫順德後面的話刺耳,皺了皺眉頭,打斷了他的羅嗦,“仲堅乃當世英傑,又怎能和畜生類比。況且即便是良馬,也不會像你說得那樣軟骨頭!”

“嗨,老夫只是打個比方,又不是真把他當作牲畜看。良馬需要雄主駕馭,這英雄豪傑麼,也理所當然為明君所驅策…….”長孫順德撇撇嘴,解釋。


劉弘基知道對方心胸不怎麼寬廣,所以也不跟他爭辯。抓起馬脖子下系的酒袋,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口,借喝酒的由頭將話題岔了開去。

“弘基兄不必替仲堅擔心,他不可能敗給李密。所以長孫叔父也就是那麼一說,沒任何機會去實現他的美夢!”李世民怕二人傷了和氣,趕緊笑著打圓場。

長孫順德卻不理解世民的好心,扭過頭,笑著對他說道:“那可不一定,勝負本來就有一半取決于戰場之外。眼下想看著仲堅打敗仗的人肯定不在少數。他們隨便動動手腳,都會讓咱們的李大將軍應付得非常吃力!”

“誰那麼傻,這個時候去給仲堅搗亂!難道當朝幾位大臣還跟李密有過命交情不成?”李世民不相信長孫順德的話,笑著搖頭。

“當朝幾位大臣和姓竇的沒什麼交情,但怎麼在他眼看著就被人殺得無路可逃時,突然將楊義臣老將軍調回了江都。”長孫順德回首,用馬鞭遙指東南,“可憐楊老將軍,剛回到江都便發病,轉眼就暴斃了。這里邊若沒有些文章,世民,你相信麼?”

“的確有些蹊蹺!”李世民皺起眉頭,回應。

楊義臣是在去年冬初奉旨返回江都的,當時他與竇建德等人激戰正酣。據謠傳,是那位參掌朝政虞大人嫌楊老將軍送到江都的戰利品不夠厚,所以向楊廣進言說:河北流寇已經被李旭打得不成氣候了,沒必要留那麼多兵馬在那里。況且楊義臣久領重兵在外,麾下將士只知道有主帥,不知道有皇上。

不知道出于何種目的,另一位素有智者之名的參掌朝政裴矩大人也建議皇帝陛下將楊義臣調回江都,出任兵部尚書之職。結果楊義臣前腳離開,河北局勢風云驟變。幾名留下來討賊的將領陸續敗亡于竇建德之手,連楊義臣留下來的老班底都被亂匪擊潰了,渣也沒剩下半粒。

禍不單行。就在上個月,江都又傳來了楊義臣病死的消息。據說死前還面朝東北,念念不忘到平原郡重整舊部,為國除奸,兌現他和李旭二人的約定。

“如果楊義臣戰績太大,則等于拆穿了虞、裴兩個編造的盛世謊言。所以二人自然容老將軍不下。況且目前江都也缺一個能征慣戰的老將坐鎮,以均衡宇文家的實力。兩種考慮加起來,楊義臣就必須回去當兵部尚書。至于如何讓他死起來像是生病,那是宇文家的拿手好戲,根本不用人教?”見李世民的眼神有些茫然,長孫順德笑了笑,又道。

江都那些風云變幻,瞞得過別人,瞞不過他長孫順德的眼睛。因為那些東西都是他爛熟于心的。只是這些年來在唐公麾下陪著家主一道蟄伏,從來沒機會施展而已。若是眼下換了他與李密易地而處,至少有十幾種手段能把李旭逼得焦頭爛額。徹底擊殺對方不容易,將李大將軍從戰場上趕走,卻是十拿九穩。


“可陛下一直相信仲堅,根本不可能會像對待楊老將軍那樣,突然對他生疑!”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二公子此言差矣!你見過咱們那位陛下,信哪位武將信得時間長來?張須陀手握重兵,距離東都太近,所以要被斷掉補給。仲堅手中所掌握的兵馬難道比張須陀老將軍少麼?況且二公子末要忘記了,仲堅可是姓李。若論崛起速度和人望,只在李密之上,不在李密之下!”長孫順德詭秘地一笑,低聲分析。

“嗯!”李世民被長孫順德陰側側的表情嚇了一跳,像不認識對方般瞪圓了眼睛。半晌,才非常疲憊地回了一句,“仲堅也許是個例外,我從沒見陛下這樣待一個人過。就像待自家的親生子侄一般。”

“二公子以為大隋到了這般地步,都是皇上一個人的責任麼?”長孫順德又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個個閃著寒光。“陛下再昏庸糊塗,都是他一個人糊塗,不會令大隋敗得如此快。想這滿朝公卿,哪個沒向火上添過柴。呵呵,只可憐仲堅那呆子,還像飛蛾一樣向火堆中撲。”

“皇上不會相信那些讒言,誰都知道,仲堅不像李密,他就一個人,即便想造反,也沒什麼班底!”李世民依舊搖頭,說話的口氣卻越來越弱,額頭上亮晶晶地,冷汗清晰可見。

“仲堅不是沒班底。想讓皇上相信仲堅有班底很簡單!”長孫順德收起笑容,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鄭重。“事實上,雖然唐公這些年沒幫仲堅什麼忙,外界還是把他看做了咱們李家的人!咱們壟右李家!桃李子的李!”

一個“李”字,被他反複強調了無數次,直聽得令人脊背發冷,頭皮發乍。李世民迅速將頭側開去,尋找剛才還走在自己身邊的劉弘基,卻發現對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到侍衛隊伍當中去了,此刻拎著酒袋子與弟兄們喝得正歡。

“即便事實真如長孫叔父所說,咱們也不能把希望過多地寄托于別人身上。打鐵還得自身硬,該准備得需要准備,該爭得還得去爭!”將目光收回來後,唐公府二公子李世民低聲說道。

“二公子這話說得沒錯,該給仲堅的支持咱們還得給。一家人麼,總不能讓別人看了笑話去!”長孫順德笑了笑,將手中馬鞭遙遙地指向了遠方。

這一刻,他意氣風發,仿佛如畫江山盡在掌握。